仇鹿鸣 | 学术史回顾的写法
仇鹿鸣: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2017年10月,凭借《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荣获首届“普隐人文学术奖”。曾先后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文史》《中华文史论丛》《国学研究》《唐研究》等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研究兴趣主要集中于中古中国的国家与社会、士族政治、石刻文献等领域。
一、作为形式规范的注释及其意义
论文是一种规范性的文体,这种规范性在形式要件上显著的特征就是不但有正文,而且还包括对正文加以说明的注释。
注释的基本形式一般来说包括责任者与责任方式等,一般同学并不难掌握。注释作为论文的形式要件,其意义是什么?在我看来,论文作为现代学术研究的主要呈现方式,只有包含了注释,才具有“科学性”。
注释总体而言是一种形式化的规范,但是为什么要在写作过程中遵守这样一种看上去有些呆板的形式规范呢?注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现代学术规范的基石,它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告诉读者,研究者所依据的材料来源。它使得学术研究在方法和史料上都具有可验证性和可重复性,这是现代学术研究重要的基础,注释为这种重复验证提供了可能。
其次,则是默认书的读者与作者分享同样的知识与观念,读者具有与作者进行学术对话及批评的资格,注释的出现成为批评产生的基础,当然对话与批评的背后往往还意味着学术共同体的产生。我们从事学术研究,某种意义上它的核心并不在于发表论文、提出观点,而在于通过一个学术共同体的建立,提升学者道德的自律,以此来推动学术研究的进步。
MLA手册
在这一背景下,注释作为一种形式规范所要约束与防止的就是或隐或显的抄袭,也包括对他人观点的掠美。我在这里引述《MLA文体手册》对抄袭的界定:“学术著作的作者,一般都通过对于资料来源的仔细注释来承认对前人的借鉴。每当用别人的作品的时候,都要指明所引用的材料,无论是事实、观点或是引语及其来源,如果在自己的写作当中,未经指明出处就借用别人的思想或表达方式,就构成了抄袭。”《手册》中对于抄袭的界定是相当严格的。抄袭的形式也包括重复别人的措辞或者名句、转述别人的观点、表述别人的思路的时候没有恰当地指明出处,所谓“偷意”的现象也是一种抄袭。
注释的核心是标明发明权所在,承认某项工作是由谁首先完成的,谁最早提出了某个观点,只有确立了这一坐标系,才有可能说明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我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我对于前人观点有什么样的阐发、批评和纠正,甚至完全推翻了前人的观点。
二、注释的使用和功能
在此我向大家介绍的主要针对的是史学论文的注释。
第一,对于作者观点的引述。例如哪一个重要的观点是由谁首先提出的,或者由谁做出重要推进的。这一点和前面《MLA文体手册》所说的类似,而另外两种情况可能是具有一定的史学学科特点。
第二,作者对于史料的独特解读。比如,某一条材料,过去学者的解读是比较一般化的,而某一位学者对它作出了全新的独特的解释,从而推动了研究,那么这个时候不能仅仅引用这条史料,而应该明确指出关于这条材料的独特诠释是由谁提出的。
第三,作者对于某种稀见史料的首次利用或者整理。因为历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史料展开的一门学问,因此研究者对于一些稀见材料的第一次利用和整理,也是需要表彰的。比如有一些文献在释读上来说有比较高的难度,无论在古代史领域中出土的简帛、墓志、敦煌文书,还是在近代的手稿、信札,第一个释读者往往付出了比较多的劳动。
注释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提示引用的文献和二手研究的出处。但是从整篇论文的写作,或者作者的谋篇布局来说,注释还有一些其他功能。比如把一些细节性的研究和考证纳入到注释之中,从而避免枝蔓,使正文的行文显得比较流畅简洁。与此类似的是对于其他学者的一些具体意见的肯定或者否定,此外也可以提供一些进一步研究线索的提示。
注释作为一种形式规范是非常容易习得的,但是我觉得可能更加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如何在平时写作论文的过程中,把这种容易学会的形式规范真正内化为一种实质性的规范。
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理解为什么要做注释,或者注释的意义是什么。需要承认在中国学术界,直到现在还经常存在学术不规范的现象,这种不规范的现象除了一些非常明显的,还包括一些不容易发现的“伪注”现象,伪注如果从史学来说的话,大概分成两类,一类是引用别人的观点,但是把别人观点在行文的表达方式或重点稍微做了一些改动,我们一般称之为“偷意”;第二类就是其实大量借用了其他学者论著中的材料,但都直接加以引用,好像这些材料都是自己首先发现或释读的,不加以说明,这就是“偷材料”的现象。
接下来谈谈如何从形式规范内化为实质规范及两者间的关系。首先引用巫鸿的一段回忆,他说:我在哈佛学到的重要一点是对方法论的自觉,甚至认为这是现代和传统学术的基本分野。我对我自己的学生总是强调我们必须同时面对两个历史,一个是作为研究对象的古代史,另一个是作为我们自身所从属的学术史。我们所写的东西总是落脚在这两个历史的焦点上,我们的任何发现发明也都应该对两种史学研究产生意义(巫鸿《张光直师、哈佛与我》,《读书》2002年第2期)。也就是说,如果从现代学术的立场出发,我们所研究的一切问题其实在本质上都是要回应学术史,与学术史对话,这也是古今学术的一大不同。
巫鸿
三、形成学术问题的步骤
所谓学术研究,本质上是一个提问的过程。这里我大概整理了一下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术问题的几个步骤:
大家如果读过一些二手研究,或者读过一些文献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些想法,我们姑且把这些想法称之为灵感,这应该是产生学术问题的第一步。但要请大家注意的是,这些“灵感”并不天然是一个有效的学术设问,它首先需要经过检验,对史学研究而言这种检验大概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对于前人研究的了解与批判,你的有些疑问,可能前人早已做了很好的研究,在目前的条件下你缺少进一步研究的余地。
其次则是确定史料的范围,尽可能地穷尽史料。你想到了一个问题,然后发现前人也没有做过研究,但前人没有做过研究的问题,就是一个好的问题吗?往往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它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你的想法没有什么材料可以支持;第二种情况,是这样的一个问题,它可能有一些材料,但它是一个枝节性的问题,比较简单。如何来判断你所发现的这个问题是否有研究的可能及进一步深入的价值?则需要对史料有所掌握。
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呢?你所发现的那个问题,有相当的材料,前人可能也做过一定的研究,但你读了前人的研究和一部分史料之后,觉得前人研究是有不足的,那么这个问题开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问题。因此第二和第三个步骤可以说是一个互相关联,或者说是互相缠绕的一个过程。你对具体的材料掌握得越丰富、越清晰,那么可能越能够发现前人研究中的不足,由此提出一些新的观点和解释。
后面还有两个步骤,因为和今天的主题关系不太大,所以没有办法详细展开。第四个步骤是对前人研究已经有了较好的了解、掌握和批判,也知道了有哪些重要的材料之后,一个具有一定价值的研究课题呈现在你面前了。接下来就要把你掌握的材料,和发现的前人研究不足结合起来,形成一个自己的解释。这里当然是论文写作过程的一个“立”的过程;某种意义上来说,论文写作前期的各种准备和思考指向的都是“破”,后面才是“立”的过程。
第五个问题,如何处理反证?著名史学家田余庆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提法,他认为如何处理反证是区分一个好的研究和平庸研究的重要标志。他讲过没有反证的问题其实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所以如何来排除反证,实际上衡量一个研究复杂性与学者处理问题分寸感的重要的标志,这一点并不在今天讲的范围之中,我们今天讲的围绕前面三个步骤来展开的。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还想强调一点。有些老师会说你的论文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就行了,但至少在我看来,“自圆其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概念。我们写论文并不是要讲一个故事,首尾俱全,情节合理就行了,它实际上是要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和可验证性。这一“可验证性”在史学的研究中一个最基本的表现就是,其他学者处理同样的材料,一般要能得出类似的结论。退一步说,即使不同意你的结论,也承认你对材料解读与运用是符合规范的。
四、如何进行论证
论文的第二个核心要素是论证。“论证”不等于“议论”,在这一层面,我们需要展现的是一种规范性的思考,我在这里以朱青生教授的博士论文《将军门神起源研究》为例,大家可以注意一下他的导论部分,观察他把一个问题分解成更细碎的一个个设问,从而一步步推进思考。
朱青生《将军门神起源研究》目录
在这一过程中,一个核心要素就是要呈现出你在前人的基础上,能做出多少推进,这一点反映在论文的形式规范上,就是需要进行学术史回顾的写作。这时候初学者来说往往会产生一个常见的疑问,就是我研究的是非常具体的一个问题,之前没有人研究过,是否就不需要学术史回顾了。但事实上越是精细化的研究实际上越需要学术史的观照,在学术史上呈现意义。所以我想要请大家注意的,学术史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你对于一个学术问题思考的深度。
五、学术史的写法
常见的学术史写法有两种,一种是比较容易掌握的,罗列式的;另外一种则是比较好的学术史写作方式,是一种批判式的写作,不仅罗列主要的观点,还能够评析各种观点的得失,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训练。我觉得学术史写作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追溯源流,而不是平行地罗列各种论著的名称。“报菜名”并不等于博学,追溯源流包括几个方面,比如是某个观点最早由谁提出,第一个系统加以论证的人是谁。
事实上,学术史上的问题可以分为简单的问题和复杂的问题,在学术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问题,往往都伴随有激烈的论争。所以除了观点最早由谁提出之外,另外一个关键点就在于这一观点最早的反对者是谁?反对者往往会提出一些新的观点或材料,反对者提出的依据是什么?他是批判了某一观点最早提出者的论证逻辑,还是他提供的新材料,构成了反证?这些都需要在学术史回顾中加以说明。
接下来,是有无进一步的论争。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或者说学术论争形成的过程中,往往包含了观点的提出者,几个重要的反对者或支持者。在此之后大多数学者,往往只是在前人观点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发挥,或者是做一些小的修补,也有人调和几种观点。所以我们分清了“源”之后,就可以把这些“流”分岔在“源”的边上,分清学术史的源流。此外,还要注意争论中有没有出现新材料,一些重要的学术论争,可能持续几十年的时间,近年如果有新的进展,新的进展往往是和新材料的发现有关系,这也是需要重点关注的一个问题。
需要注意的是一些重要的学术问题,可能有很多的讨论,但事实上大多数研究只是在经典的研究上做一些发挥而已,所以分清源流主次是学术史回顾写作的一个关键。我们在学术史写作的时候要非常注意研究发表的先后次序。
其次,如何收集学术史回顾写作所必需的信息。大家在日常研究或学习中可能比较依赖于数据库的,数据库确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方便。但光靠数据库的检索是不可能完成一篇优秀的学术史回顾,很多时候还要依靠平时阅读的积累。其中有几个渠道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包括重要的研究综述与评论,新出版的优秀博士论文的学术史回顾,以及从第一流学者的脚注中收集稀见(国外)学术信息,这些都有助于帮助我们判断哪些是重要的研究。
我们掌握了梳理学术史的基本方法后,通过阅读材料与二手研究,更重要的是能发现某些学术问题争论的瓶颈所在。了解学术史,我们并不是为了记住学者们的分歧所在,或观点差异,而是要记住或者尝试了解是什么造成了差异的产生,是他们依据的材料不同,还是他们解释材料的角度不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认识到哪些问题在目前的条件下是没有办法进一步推进的。学术史回顾的工作有时候可能导致论文写作的中止。你应该认识到这一问题在现有情况下,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研究的可能,应该停下来。这样一种尝试和努力的过程其实对你的思考能力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学会知道什么问题不能够做,或者在目前的条件下只能做重复性的研究,先把它放在一边,慢慢的思考。
六、成为研究者的关键:努力写作
大家需要注意的是,学术规范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约束性的东西,但事实上,规范其实也是一个能帮助你思考的东西。如果你在学术研究中有了一定的经验与成长,你会慢慢觉得规范其实并不是一种约束人的东西,而是一种帮助你思考的东西,能够让你把一些不那么规范性的想法,或者说不够成熟的思考,通过规范性的训练,变得成熟而精确。所以论文注释、学术史写作这样一系列规范,它的目的就是能够让我们非常清晰地展现出一个学术问题的争论是怎么样形成的,它的关键点在哪里、突破点在哪里、主要的瓶颈在哪里。经过了这样的训练之后,可以说是初步具备了论文写作的能力。
最后,我们需要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论文。在史学研究中,往往会讲要充分占有史料,但事实上,充分占有史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对于比较晚近时段而言,材料其实非常丰富。所以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研究中各种类型的材料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全面占有材料当然是一个理想的状态,但是这个理想状态有时候未必能做到,更关键的是要了解基本的材料构成如何,而且对不同类型的材料、它们的优缺点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就足以支持研究工作了。
其次,在研究的过程中随时重视并解决反证。一个复杂的问题,或者一个比较重要的课题,一定会有反证。你不需要害怕对你不利的材料,甚至故意不提这些材料,你要做的是学会如何来处理反证。
再次,如果仅仅停留在收集和罗列材料的阶段,可能会造成边际效应的递减,就是罗列大量同质性的材料来证明自己某一种比较简单的观点。
最后我想引用严耕望的一段话,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段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代表了学术研究的最后一步,同时也说明了一个学生和研究者之间的区别:一个优秀的学生,或许他能够完成课堂学习,进行课后的阅读,就能算一个好学生;但如果要成为一个研究者,阅读了大量的文献和二手研究,掌握了学术史之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学会真正意义上的论文写作。严耕望的这段话讲得非常好,他说:“写作事实上不但是为了向外发表,同时也是研究工作的最后阶段。常有人说某人学问极好,可惜不写作。事实上,此话大有问题。某人可能常识丰富,也有见解,但不写作为文,他的学问议论只停留在见解看法的阶段,不可能是有系统的真正成熟的知识。”这也是现代学术和古代学术的一个区别,古人的一些读书笔记,很多时候只是提出一个想法,或许很有创见,但往往没有一个精致的论证过程,而现代学术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一系列规范的约束,驱迫你展开更详密的论证,有时候论证的质量要比观点更重要。当然这一过程本身也包含着两个方面:哪些东西你是依据于前人而来的,而哪些东西是你具有独创性的。
严耕望
所以学术规范不仅是一个约束性的体系,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独创性的声明,说明哪些贡献是由你做出的。从思考一个问题,阅读文献到经过一系列的形式规范的训练与掌握,进而内化为自觉遵从的实质规范,最后形成论文的写作过程,其实往往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往复的过程中经常会让人感受到一点痛苦、失望和沮丧。但太容易获得的成绩未必是一种值得珍惜的成绩,所以在座的各位如果有志于从事研究工作,应该能够去学会感受到研究过程中的痛苦,因为只有经历过研究过程中的痛苦,才能够体会到研究过程中有所发明的喜悦。
以上信息来源于澎湃·思想市场,图片由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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